不认错的人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问：在新书发布会上，您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读者公开认错，为什么呢？您怎么看待现在学术界不认错的现象？
钱文忠：《百家讲坛》我讲《弟子规》的第十集“勿践阈”的阈字，我在录制现场眼睛一晃，一顺口读成了阀门的“阀”字，但是，即刻就发现，并且当场录制了改正带，还用文字注明了。后期制作的编导疏忽了，没有用改正带，还是用了顺口念出的带子，三审也都没有能够发现。于是，就这样播出了。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第一请媒体感谢指出这个错误的北京的栾首文女士。我不认识这位女士，她用邮件给我指出了。第二请观众朋友接受我最真诚的认错。现在国际央视总公司已经在改光碟，《钱文忠解读〈弟子规〉》一书我们以百倍的小心去校对。但是也不敢说一定没错，有错的话还是第一请大家批评，第二我认错。
有人问我说中国人为什么不认错，中国人认不认错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做学术的人，还是应该有认错的态度。有人说是因为我们制度不完善，所以不认错。我不相信制度能管得了一切。我也不针对最近卷进学术界很多漩涡里的人。我只讲一点，不要太执着。是不是错了自己最知道。不认错的人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如果中华民族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那这个民族也快完了。如果这个民族当中自以为是精英的人都不敢认错，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用讲了。
问：讲了《三字经》后讲《弟子规》是出于什么考虑？
钱文忠：现在我们这个社会最需要什么？我认为对孩子也好，对成人也好，最需要的是一个规矩。我们常说有知识没文化、有教育没教养。现在的中国人可能不缺知识，但是我们的文明有没有进步？抑或是倒退？一个社会之所以能持续发展，最根本的原因，社会应该有文明，社会成员应该有教养，这是我经过反思，选择《弟子规》的一个很根本的原因。
问：《弟子规》播出后，您还会讲蒙学其他内容吗？钱文忠：虽然《百家讲坛》也希望我能够接着往下讲，但我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之内不再上《百家讲坛》。接下来就是好好把《弟子规》和《三字经》落实，我自己跑一些地方去做一线的教育工作。比如年底在上海开班教《弟子规》，每一堂课我都会亲自讲。实际上很多人早就按照《弟子规》来做，比如我刚刚知道，有一批“钱艇”今年报名去玉树支教。我向他们致敬，他们做得比我好。
如果我们找不到一本比《弟子规》更好的教材，更短小精悍，更实用，更持久，那我们就应该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地把这本书推广开，普及开。
问：您觉得《弟子规》传播的意义在哪里？
钱文忠：它的意义，如果要用学术语言去描述，我可以写到谁都看不懂。但是如果说得大家都听得懂就是很不简单的：在家里能够洗洗碗，爷爷奶奶出去能够扶一扶；走的时候知道什么时候让长辈走前面，什么时候让长辈走后面；见到老师知道鞠个躬；孩子不要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名字；在家里多问寒问暖一句，能够给父母倒杯茶、拧一块毛巾。如果中国的孩子都能做到这样的话，一二十年以后的中国不得了。
问：但是今天的孩子面对中西文化碰撞，比如很多受过西方教育的人让孩子直接叫自己名字。
钱文忠：看场合，过去讲在哪个山唱哪个歌，比如你到了国外或者你是在国内西方色彩比较强烈的场合当然可以这样。但是很多人，比如我碰到你，你就叫我名字，还不客气地说我有个外文名字。你是不是想跟人彰显你有西方教育背景？据我所知，老一辈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很少这样做。真正有教养的孩子会知道场合的不同。
有的人对西方是似通非通。比如西方学校的规矩，我们没有一个学校做得到。像现在牛津、剑桥吃饭的时候高一年级、矮一年级规矩都不一样。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上课着装也不能太随便。
一个超级超级超级艰巨的任务
问：今天和过去毕竟是两种不同的社会体制，为什么学规矩要向古代学呢？
钱文忠：社会制度是有变化的，但社会很难说有什么根本变化。现代和传统这两个概念仔细想一想是很可笑的，今天的现代就是明天的传统。我们像一条河流过来，有人讲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有人讲传统主义，假如绝对化了，那我听都听不懂。它就是这条河，完全在于你怎么看。我们现在很多人习惯于变化，我现在自己比较多的是关注一些不变的东西，我相信《弟子规》传达的精神，只要中华民族还在，大概是不大可能变的。
问：您是不是对《弟子规》赞誉过高？
钱文忠：我倒是没有对《弟子规》有过高评价，其实我是很悲观的。我认为现在面临的孩子教育、教养、社会文明程度的培养，都是一个超级、超级、超级艰巨的任务，一本《弟子规》根本不可能解决全部问题。但是问题在于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弟子规》还是比较好的一个东西，当然我不认为它会包治百病。
我讲《弟子规》特别怕给大家留存这种印象：一，原来传统文化都是坏的，现在传统文化都变成好的。传统文化有很多东西确实是坏的，所以我讲《弟子规》的时候也说有好多不能适用的。第二，不用向西方学习了，很多人认为只要到中国传统当中去学，那里什么都有。我觉得我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努力学习西方一些好的东西。很多人认为美国人都欠我们钱了，我们还用向美国人学习吗？不是这么回事。
宣传《弟子规》的时候也不要太过，好像学了以后五讲四美三热爱，满大街没人吐痰了。这不可能的，红灯有人接着闯，但是少几个是几个。只能在这个现状努力做一些东西，如此而已。
现在没有办法，传统文化没有了，现代文明没有学到。现在中国这个社会也不是混合，也不是水乳交融，而是混搭的。基本我这个岁数这一批父母是中国比较有问题的父母。为什么呢？恰恰是对传统批判最狠的时候成长起来的。“独一代”、“独二代”要做父母的，离传统文化更远。为什么？中国传统文化如果说是“毛”的话，它所附的这张皮“宗法制度”已经批倒砸烂了。中国过去的大家族体制有残酷的一面，但是也有温情的一面。比如过去大家族守望相助，我这一支不行，我弟弟可是要接着把我的孩子抚养长大，给他造房子娶媳妇。你怎么可能说大家庭完全漆黑一片。现在大家族没有了，十几二十年内可能“外公”、“外婆”这样的词都没有了，都是独生子女，为什么我是“外面的”？上海甚至出现了“爸爸爷爷、妈妈爷爷”这样的称呼。
学《弟子规》不能食古不化
问：“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这种无条件的孝怎么理解？
钱文忠：没有无条件的。中国从来就有“养不教父之过”。“亲憎我、孝方贤”是说尊长不喜欢我，我还能孝顺他，才能特别显出你的好来。
问：我们现在是法制社会，好多学者提出建设搞公民社会，蒙学的观念和现在社会有冲突吗？
钱文忠：法制社会的前提，或者说硬币的另一面是公民社会，只有有公民意识的地方才能更好地讲法制。《弟子规》真正的妙和中国传统的妙在哪里？是往外推的。我孝敬父母，推出去，我应该对我爷爷奶奶孝顺。我对我的叔叔、伯伯也应该好一点。弟道，原来是对同胞兄弟有弟道，扩展到广泛的爱心。我相信还是可以做到的。
问：就《弟子规》总体内容而言，一直在强调弟子要守规矩，似乎弟子只有责任和义务，没有权利。这一点跟现代公民的观点还是有冲突？
钱文忠：里面也讲父母也会有错的。我们现在看《弟子规》里讲弟子只有责任没有权利。但是你别忘了，要求他的父母也是从《弟子规》教育长大的。现在最大问题是我们出现断裂，有几代人是不守这个规矩的，凭什么现在要求下一代守规矩？
问：“事虽小，勿擅为。物虽小，勿私藏。”这不是扼杀孩子的好奇心和自主创造性吗？西方的自由主义宪政体系，包括它的一整套制度，是建立在个人主义的基础之上，首先承认人本身是自私的。孩子有点私心不是完全可以理解吗？
钱文忠：我讲的时候就是这么讲的。这个是过去中国传统宗法社会的要求，咱们两个是兄弟，是不分家的，你藏了东西就损害了大家的利益。今天这就不适用了。你说现在孩子们，有的情窦初开藏一个小女孩递的纸条，那你就不要去管了。我们学《弟子规》不能食古不化，比如“骑下马，乘坐车”，你今天开车见到长辈，你还能停下来问一问吗？没有人说你今天一切要按照《弟子规》不可更改地去做。
问：很多企业让员工背《弟子规》，现代企业资方和劳方是契约关系，而不是亲族关系，企业故意混淆，要求员工无条件地服从。
钱文忠：《弟子规》主要还是针对一些新进的员工，让他们注意一些行为规范和一些日常规矩。没有一个外企会指望通过《弟子规》学会精算，学会风投的评估。
现在的契约精神毫无疑问是必须的，但是在这个上面加上一些弟子规。你要讲制度不能讲人情的，但是没有一个社会是离得开人情的。再严酷的制度，多一道人情面纱总没有坏处。在今天弘扬《弟子规》、《三字经》，本来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问：您在书中说《弟子规》有些要求您自己也做不到，您觉得有哪些地方是自己也需要努力？
钱文忠：做不到的太多了。最重要的“首孝弟”，这方面做的肯定不够。我和父母住在一个城市，陪父母的时间几乎没有，见面也很少。但是会经常打电话。
问：《弟子规》里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关系还是很有人情味，但是现在的教育也类似于契约关系，比如学生交学费然后受教育。即使在西方，人师的意味还是很浓的，教师和研究生关系之间非常紧密。
钱文忠：自古就有“经师”和“人师”之说，在中国，传统教育是事业，在今天，教育是产业。我特别特别反对教育产业这个说法。西方贵的私立学校，每年还是拿出很大一笔奖学金让穷的孩子读书。我们的大学有奖学金才几年？天底下有些东西是不能买卖的，教育就是非卖品。我们现在过度市场化，变成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买卖的。
我在讲《弟子规》“市井气”的时候说最反感的就是管导师叫老板。现在这样的问题很多，但是《弟子规》还是能够让大家知道，原来教育有这样一种样态。我们讲九年义务制教育，但是现在实际上一定程度上并不是。现在中国的情况没有任何一种理论可以分析它，因为太多乱象。找不到一个统一有效的办法。《弟子规》唯一的好处，以中国父母的文化水准，基本上不可以不依靠现存教育来自己教育。其实中国的发展已经到了最根本的阶段，在教育层面出问题。教育层面出问题就是遗传出问题，基因遭到破坏了。
问：您讲《弟子规》和《三字经》都是有一种批判的眼光，儒家的这些东西都是讲伦理道德，这个伦理道德跟现在的法制精神毕竟不一样，这个界限怎样来划分？
钱文忠：咱们的现状，第一法制不完美。第二连伦理道德也快没了。现在法制完备不完备我们不讨论，但是对孩子道德底线和伦理底线的建设还是可以做做，最起码让他知道什么是理。至于他做不做得到我也未必管得了。对中国的问题，我们经常说我们根本没有宗教情怀。我们原来有一些准宗教的东西，比如在中国传统，孝基本是准宗教。一个孩子再怎么样，你能不孝敬你妈妈？
只有多元化的社会才会有底线。一元化的社会就只有树一个很高的标准，一般人做不到，拿这个来要求你，把所有人的隐私、个性干掉。（李峥嵘/文 全亚军/摄）
《弟子规》原名《训蒙文》，由清代李毓秀所著。以《论语·学尔》篇中“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余力学文”为中心，列述弟子在家、出外、待人、接物与学习上应该恪守的规范。后由清朝贾存仁修订改编并改名《弟子规》。来源：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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